很多人会把「艺术片」和「文艺片」混淆,实际上「文艺片」也是商业片的一种,只是艺术气息比较浓厚;而「艺术片」以追求电影艺术性的创新为主,根本不是商业片,不过成功的艺术片最终都被会商业片吸收,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中文语境的文艺片
首先搞清楚「文艺」这个词源自日本,1902年随鲁迅的翻译而普及化,最初和文学脱离不了关系。后来不少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才出现「文艺片」这个标签,由于它不是一个类型,所以定义并无标准可言。一直以来只有中文电影会使用「文艺片」,英文最接近的对应词是Melodrama(通俗剧),通常注重角色成长的变化,用角色而不是情节来推动剧情,没有商业片那么脸谱化。然而「文艺片」还是以观众为主,叙事清晰主题明确,这方面和商业片相似,只是商业元素被淡化,看起来商业味没那么重。不少奥斯卡得奖电影都是走这样的路线,获得不俗票房,渐渐演变成商业片的另一种类型。
文艺片的香火传承
从早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到战后的文学改编,注重情感描写的「文艺片」一直存在於中文电影,最有代表性的非1948年由电影诗人费穆所拍的《小城之春》莫属,这是一个发生在江南小镇的爱情故事,一对生活平淡的夫妻因为家里来了一位男医生而起了涟漪。此片名列香港金像奖「最佳华语电影一百部」的榜首,被视为早期文艺片的巅峰。新中国成立后,中文电影的重心从上海转移至香港,50年代的粤语长片和60年代的邵氏电懋华语片,都延续了文艺片的种子,当功夫片在70年代的香港兴起时,文艺片的大本营来到台湾,琼瑶的爱情文艺片掀起了另一股热潮。香港在80年代出现了许鞍华、关锦鹏,张婉婷、陈可辛这批新导演,延续文艺片的香火至今。
为艺术片溯源
与「文艺片」的商业属性相比,「艺术片」完全是商业片的对立面,它强调电影作为艺术媒介的独特性,彰显导演的个性,以探索各种可能为主。西方的艺术片可以追溯至1928年西班牙导演Luis Bunuel和超现实画家达利合作的16分钟短片《Un Chien Andalou》(安达鲁之犬),影片一开场不久就看见一名女子的眼球被一把刀片剖开的特写,接着出现不断从男子掌心跑出来的蚂蚁,马路上的一截断掌、躺在钢琴上的死驴、用一连串意象取代叙事,叫人大开眼界。俄国电影大师爱森斯坦要不是在1925年的战争片《Battleship Potemkin》用前所未见的手法拍摄奥德萨阶梯大屠杀一幕,就不会有「蒙太奇」剪接理论的诞生,短短六分钟用了150个镜头反复在士兵与平民之间来回切换,大家才发现原来真实时间可以在银幕上被无限延长。艺术片的本质就是探索电影的新语言、新方向、新手法、新风格,所做的一切都与当下主流背道而驰。这些实验一旦成功,就会成为商业片下一个潮流,所以艺术片的存在价值,就是开拓更多电影类型,避免单一化而走向衰败。
西方艺术片发展脉络
一部电影的艺术性很难被量化,艺术片Art Film严格来说并非电影类型,因为它没有可以复制的模式,通常故事性不强,主题比较晦涩不容易看出来,而且有反叙事的倾向,不适合普罗大众的口味。二战以后在意大利出现的新写实主义,首开非职业演员演出的先河;法国随后的电影新浪潮鼓吹以导演风格为中心的作者论,出现了高达《断了气》、杜鲁福的《四百击》、Alain Rasnais的《广岛之恋》,以跳跃式的非线性叙事、深刻的凝镜、抽象的意念颠覆了荷里活电影的既有模式。接着轮到德国发起新电影运动,针对社会批判而发声,其中的三巨头Werner Herzog、Fassbinder、Wim Wenders都因为自身的拍片理念而影响了无数电影人。最后连美国本土也受了欧洲电影的影响,出现反抗片厂制度的独立电影,讲述雌雄大盗的《Bonnie and Clyde》 、公路电影《Easy Rider》大放异彩,让大型电影公司乐意起用新导演拍片,Francis Ford Coppola、Martin Scorsese、Steven Spielberg和George Lucas都利用新颖的创意和技术改革了荷里活电影的面貌,奠定了他们往后的地位。当然别忘了凌驾这些电影运动的艺术片三大宗师:意大利的Federico Fellini、瑞典的Ingmar Bergman、俄罗斯的Andrei Tarkovsky。他们的电影都是艺术品,所有艺术片的定义都可以在这些作品身上成立,Fellini的奇幻、Bergman的哲思、Tarkovsky的诗意,都是艺术片的标杆,最好的课堂教材。
艺术中的实验
提到具有实验精神的艺术片,不得不提艺术家Andy Warhol这号人物,他可以用一个固定镜头对准纽约帝国大厦八个小时,从天黑拍到日出,或者超过六个小时拍一个男人睡觉。另一部叫《Blow Job》的影片内,观众只看到一个男人的面部表情,观众通过片名的联想去猜测内容的虚实。Andy Warhol认为观众集体观看的反应就是这些影片的意义,他的作品通常只会在地下放映,却成为60年代文化象征的印记。这样的人物,东方世界对应的有中国艺术家艾未未,他的作品通过绘画、摄影、建筑、写作、音乐、装置、行为艺术和纪录片等形式呈现。他是著名的异议人士,所拍的纪录片都反映了中国社会的现象,包括成都警方暴力干扰司法程序的《老妈蹄花》、上海马陆工作室被强拆的《河蟹房子》、到医院卖血染上艾滋病的《喜梅》、最新作品是纪录武汉应对新冠肺炎的《加冕》。他前后拍了数十部纪录片,特点就是对准社会禁忌,拍出主流媒体不敢揭露的真相,他在2017年还凭着探讨全球人口流动的《人流》入选威尼斯影展竞赛单元。
文艺片不等于艺术片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只要不商业化的电影就是艺术片,但其实很多都是抒情为主的文艺片,真正称得上艺术片的少之又少。一百部电影当中,会有九十部是商业类型片,剩下的十部当中,可能只有一两部才是艺术片,其余都是文艺片。这是因为艺术片不是针对普罗大众而拍,它的对象是精品市场,国际影展的选片都以艺术片为主,因为他们需要发掘对艺术有贡献的作品,所以倾向类型电影的文艺片都不是影展的目标。值得一提的是,王家卫的电影正好结合艺术片的特质和文艺片的包装,每一部作品都在追求极致的情感,同时也尝试打破类型片的限制,出来就是精致琢磨的艺术品。杨德昌侯孝贤都很文艺,不过他们的作品都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对电影贡献良多。李安则是文艺片的最佳代表,他有足够的心思和才华把一切类型片拍成艺术片。蔡明亮就是中文艺术片的最佳代表,他的电影总是能够挑战各种电影美学的标准,不动如山的长镜头,丰富的电影构图,近年甚至已经超越影院的体验,开展到美术馆去了,《家在兰若寺》走进VR虚拟的世界,《你的脸》跳出纪录片的巢臼,《日子》采用纯影像说话,不断开发各种可能性。
中国艺术片的空间
回头看中国,自从中共掌权后,电影就成了政府的宣传工具,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的改革开放才看到中国电影重新散发艺术的光彩。这个时期的电影属于计划经济的一部份,都是交由国营片厂拍摄,他们支持艺术上有新意的作品,所以出现了陈凯歌的《黄土地》、张艺谋的《红高粱》这些扬威海外影展的佳作。这批第五代导演年轻时都经过文革的磨难,在开放后接受电影学院的专业训练,拥有强烈的艺术风格。90年代以后进入市场经济,体制变化不再支持艺术电影,第六代导演如贾樟柯、王小帅、娄烨都走向独立制作,千禧年过后才尝试把作品带进院线,可惜无论是夺得威尼斯金狮奖的《三峡好人》、柏林银熊奖的《十七岁的单车》、还是鹿特丹金虎奖的《苏州河》,一律都叫好不叫座。2010年后电影市场扩大,艺术成份比较高的《一代宗师》、《白日焰火》、《地球最后的夜晚》、纪录片《二十二》都能够票房破亿,但整体上还是处于劣势。为了争取更高的排片量,「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於2016年成立,获得逾百家影院加入,安排影厅每天至少播出四场艺术电影,可惜缺少资金资助,以及市场供需不平衡,至今尚未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运作机制。
发掘其他出路
反观法国艺术电影受政府资助,发展机制成熟稳定,美国艺术电影则独立操作,探讨边缘课题,对象是成熟观众,有自己的电影节、院线和电视频道,维持自供自给的生态。中国院线虽然对艺术片没有太大信心,不过近年崛起的流媒体却成了大买家,爱奇艺、腾讯、优酷的平台都有艺术片的踪影,无论是买断还是点播分账,都让艺术片多了出路。在影展方面,美国有著名的Sundance独立电影节,中国也有自家的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为新导演的处女作提供亮相机会,近年备受推荐的《北方一片苍茫》、《春江水暖》都曾经在这里得奖,自2006年创办至今,不少国产艺术片都从这个电影展起步,当中包括毕赣的《路边野餐》和夺得金马奖最佳电影的《八月》。
现代艺术片取向
最近十年的艺术片越来越多元化,泰国导演Apichatpong以《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夺得康城金棕榈奖后,让人见识来自东南亚地区的魔幻写实。Dogme 95发起人之一的丹麦导演Lars Von Trier拍摄忧郁症的《Melancholia》和性爱成瘾的《Nymphomaniac》,实验性的手法和题材一样大胆。对电影艺术非常执着的美国导演Terrence Malick在回归影坛后,最近十年拍了六部电影,内容依旧充满晦涩难明的意识流手法,但仍然凭着《The Tree of Life》拿下2011年的康城金棕榈。英国导演Jonathan Glazer夺得威尼斯金狮奖的《Under the Skin》是一部由Scarlett Johansson主演的科幻惊悚故事,讲述她饰演美艳外星人猎杀人类的经过。在电影不断被重新定义的这个年代,电影人最重要是心之所向拍电影,不管是艺术、文艺还是商业,最终都会由时间来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