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期间看了一堆本地贺岁片，发现很多内容都是靠演员的台词表达，电影语言相当匮乏。银幕画面是电影语言的基本元素，那些无视构图和剪接的拍摄手法，只会把演员变成念稿机器，镜头变成一个传话筒，完全没有电影感可言。
画公仔不要画出肠
电影是视听艺术，应该通过镜头传达讯息，不能光靠演员说故事，如何用镜头带出更多的内容，是衡量一个导演功力所在。我们经常会说画公仔不要画出肠，拍电影也是一样的道理，太过明显或直接的说白，只会破坏电影的叙事功能，失去该有的艺术感染力，降低了观众的鉴赏门槛。对于电影语言的分析，我想起四年前出席过的一场分享会，那是台湾影评人闻天祥应第二届《马来西亚国际电影节》（MIFFest）之邀在槟城韩江学院主讲的《三人三色》座谈会，他以台湾三位著名导演的电影美学来引导观众提高鉴赏水平，我很喜欢他深入浅出的引导方式，尤其是他的幽默感，化解了严肃的题材。
闻天祥解读三大名导
被他选中播放的片段，分别取自李安1994年唯一全片在台湾取景拍摄的《饮食男女》，侯孝贤1985年带有自传色彩的《童年往事》，以及蔡明亮2001年首次自己找资金拍摄的《你那边几点》。这个顺序有其考量，因为李安的电影剪接比较明快，某程度来说容易让观众吸收，适合作为入门指引。侯孝贤的电影画面需要观众主动阅读里面隐藏的讯息，适合有一定的观影经验来解读。蔡明亮的电影画面则是公认最叫人纳闷的，因为他追求极致的电影语言，以最精简的手法表达最复杂的内容，距离主流观众最远。但这些电影镜头在闻天祥生动又细心的分析下，一律变成可以吸收理解的电影语言。
从李安的电影入门
他撷取的电影片段都十分具体的呈现了有关导演的风格，比如《饮食男女》的开场，从电影标题的书写方式（现代化与古字合并）就已经预示了电影关于现代与传统观念的对比。繁复的菜肴准备程序通过镜头剪接，突显了饮食的主题，同时也突出了主人翁郎雄身为国厨的手艺。这部电影是关于他和三个女儿的关系，闻天祥约略交代了每个女儿的角色背景后，就给我们看了电影精彩的结局：郎雄在大团圆的场景中，当众宣布和女儿的同学张艾嘉在一起，气坏了一直对他有好感的未来岳母归亚蕾。我们在闻天祥妙语如珠的解说下看着这场戏的运镜，以及桌子旁各人的位置和表情，明白了构图的戏剧效果。在李安的电影里，同桌吃饭和打麻将都是一门彰显人际关系的艺术。
*李安在《饮食男女》短短五分钟的开场，已经突显主人翁身为国厨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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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领会侯孝贤
至于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闻天祥也是让我们先看开场一连串的叙事镜头，接着在他的解说下再重新审视，看景观是如何与故事建立关系。侯导通常把故事以外的内容隐藏在画面内，比如家里做家务的都是女的，男的不是在看书就是做功课，或者在外头玩耍。镜头移到户外一班小孩身上时，画外音在叫喊着主角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只有小孩继续嬉戏的画面，不过闻天祥提醒我们「镜头是在移动的，那它跟着谁移动呢？」，所以主角就呼之欲出了，这和一般电影直接去拍主角回应的特写方式多了一重解读，观众若是被动就无法领会了。闻天祥此时用比较夸张的语气说出有一个画面他看了十年才弄清楚导演的用意，那是一个男孩被母亲追打的场面，导演用一个中景展现屋内的情况，孩子在不断求饶，在休息的父亲头稍微抬高了一下就继续闭目养神，正在做功课的哥哥让路给他跑。闻天祥指出，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家常画面，已经暗示了这小孩平日是多么的顽皮，类似的追打场面家人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母亲追到街上后还继续狠狠地打，就有了逻辑。
*侯孝贤在《童年往事》的镜头内隐藏丰富的讯息，需要观众主动去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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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隐藏的讯息
接着被挑选的另一段画面是在显示已经进入青春期的主角半夜梦遗惊醒，在洗内裤时发现母亲在写信，他上前了解，母亲直言要到城里去检查是否患癌，儿子听到后一时说不出话。闻天祥要大家留意的是，这个场面没有激动的表演，母亲写信的影像是透过蚊帐之间的空隙呈现，打在儿子脸上的光线充满明与暗的比例，那是台湾摄影大师李屏宾首次和侯导合作的结晶。闻天祥特别欣赏侯导不落俗套的手法，把人生最难受的时刻默默地拍了出来，把自己梦遗和母亲患癌的时刻并列，让人生成长的意象变得如此鲜明。所以他说，看侯导的电影比较麻烦，因为他不会把事情说白，一切都隐藏在镜头内，等着我们发掘。
极致的蔡明亮画面
最后来到解读蔡明亮电影的时候，闻天祥只选取了《你那边几点》一个不动如山的固定长镜头，让我们静静看完才说出看法。镜头架在屋内一个狭窄的走廊前，我们看到前方有半张桌子放了一些饭菜，一个老人家（苗天）坐着，我们以为他是独居，不过当他起身去叫小康吃饭的时候，打开了旁边一扇门，光线渗入，我们知道他还有一个叫都不出来的儿子。等得不耐烦的他（还有观众）起身走到走廊的尽头，推开了一扇窗，移开了一个花盆，开始吸了一口很长的烟。『为什么这么长呢？』，闻天祥说下一幕就有交代了，然后我们看见李康生捧着骨灰在车子内叫着『爸爸，我们回家了』。蔡明亮的电影就是这么极致，精简到每一样出现在镜头内的事物都可以带出故事的讯息，不过闻天祥打趣地说，他是怎样想都不明白那个电饭锅的含义，因为这件东西经常会出现在蔡明亮的电影镜头内。在这里，他说了一句让我最有共鸣的话：『不晓得为什么，蔡明亮的电影我一看就懂。』是的，我也是，从《青少年哪吒》到现在，我都觉得蔡明亮的电影太容易看了，几乎每次一看他的画面，我的感觉就出来了，根本都不用台词来解释，我懂就是了。
《你那边几点》看到蔡明亮无处不在的极致画面构图。
台词并非电影语言
闻天祥是专业影评人，现任金马影展执行委员会执行长，试过一天平均看六部电影，熟悉各种电影语言的章法，可以随时引用作为例子，以上的内容完全说明了电影语言的重要。纵观过去二十年，中港台电影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电影语言越来越丰富，反观本地的中文电影还是停留在话剧和电视剧的模式，以贺岁片为例，感动观众就要拍到演员一个两个泪流满脸，搞笑不外是挤眉弄眼，开低俗的性玩笑，以为台词就是电影语言，演员都变成话痨，观众听戏多过看戏。长期的恶性循环之下，有怎样的观众就有怎样的电影，当导演本身都不了解电影语言的使用，观众也就满足於导演所灌输的手法，造成观影门槛越来越低，最后连那些原本应该留在网络上的东西都出现在大银幕，淹没了真正的好电影。
